宅腐收納地

中午休息的時候，椒圖帶著綠豆椪到昨天麒麟帶他去的防風林走走。

他意外的喜歡那裡，因為很幽靜，不受外人打擾。

椒圖走到三川門時，發現有位留著長鬚的老者站在門外，對著綠瓦殿瞻望著。

頭上綁著員外巾，穿著就像人世中客棧老闆那樣的裝束，亞麻色的衣裳，一手拄著拐杖，老者一邊摸著斑白鬍鬚，一邊望著旁邊的山楂凝望著。

椒圖對這個老人很好奇，因為綠瓦殿突兀冒出一個穿著簡樸到了極致的老人，而且一直盯著山楂樹，再過一個月就是果期，但也還沒到採收的期間，況且天界的樹，天曉得生長狀態是否跟人間一樣。
是客人嗎……？麒麟說過有很多貴賓這兩天會上來綠瓦殿，怎麼不進去？

「好美的山楂樹。」不知是否查覺到椒圖在旁邊，老者開口說了。

「咦、啊……嗯……」
椒圖從未觀察過山楂，他也不明白老者為何盯著這樹看。這樹……有什麼好看的嗎？像被影響似的，椒圖跟著抬頭望向樹。
……嗯，他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而且花季早就結束了。

「孩子，你知道這樹有個故事嗎？」

「什麼故事？」

「有一個男人，終年在山楂樹下等著，一名女性。」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他就是等不到她。」

「為什麼呢？」椒圖發出疑惑。
老爺爺摸摸鬍鬚，口吻略帶感嘆。「因為男人惹她生氣了，她可能不想來。」

「生氣？那道歉了嗎？」椒圖顯得很緊張，老人覺得興味昂然，小鬼頭很投入情境裡。
「……小朋友你是第一個叫他道歉的人呢。」

「為什麼不要他道歉呢？」

「只要好好溝通，一定有辦法解決的。」椒圖很認真，沒有心機的琥珀色眼瞳澄澈。

「呵……呵呵……」
老人跟著笑了，駝著身體顫動。大約人類齡七八十歲年紀，不算特別蒼老，看起來十分硬朗。「你是好孩子。」椒圖臉微微泛紅，沒有人這麼稱讚過他。

「可是啊，小朋友你可知道，世間不是所有事都如人所願。」
「為什麼？」

「因為……」老朽正想開口解釋，卻被經過三川門的侍者給認出，望見老人和椒圖的面容，萬分誠懇的鞠躬作揖。「椒圖大人……」

「那位是……福德正神大人！」

「福德正神？」
椒圖狐疑的轉頭回望老人，只見老人向他眨眨眼，用食指比了個噓字。

「所以您就是……土地公？」

「土地公」是現世民間給予福德正神的稱號。傳說福德正神是從帝堯時期開始就教導人們耕種的農官，甚至有另一種他生前是個良善的收稅官說法，但不管是從何而來的傳說，福德正神都是充滿慈悲心和大愛的。

女侍原本想請福德正神入大殿，驚恐為何這樣充滿慈悲心的神祇卻無人恭候，但卻被他給婉拒了。
福德正神用拐杖輕輕指了指旁邊的椒圖。「我還想和這個孩子聊聊，其餘的晚點兒再說吧。」椒圖感到惶恐至極。

「沒想到第九子椒圖這麼年輕啊……——唔，我是略有耳聞龍王第九子回歸了，但是沒想到是這麼可愛的孩子。」福德正神笑著說。

「福德正神大人……」椒圖發出埋怨的聲音。

竟然用可愛來形容……

「呵……」老人摸著鬍子輕笑著，眼睛瞇成直線。椒圖陪福德正神散步在山楂樹的林道旁，他們一直都繞著外圍走，椒圖懷疑他根本不想踏入殿內。等到山楂的果期到了會開滿紅色的果實，被稱作山里紅的樹種遍布整片朱紅光澤，花季已經結束，福德正神興味昂然的望著枝頭懸掛的青澀果子，椒圖按耐不住的呼喚了老者。「大人，我能問一個問題……您不是要進去嗎？」

「我想繞繞。」福德正神又重申了一次，非常堅持。
「您不是來參加龍王殿下的壽宴嗎？」

「唔……也是，但我原本悄悄來看老友就要走了。」老友是指龍王。椒圖猜測。

「你手裡抱著的東西真可愛。」福德正神突然有感而發，椒圖示意把懷中毛茸茸的小東西舉起來，小動物睜著漆黑大眼。

「這是赤貂。牠叫做綠豆椪。」

「休息一下吧。」福德正神和椒圖在三川門外的石階上坐下，隨著朝陽逐漸亮白天際，上頭的綠蔭正好遮陽，微風溫煦的吹拂過。金琵琶和鈴蟲的聲音響徹，天氣非常美好。

「椒圖孩子。我問你。」
「——現在是什麼時節？」

「嗯……雖然還很炎熱，但是已經是秋天了吧？」雖然氣候總是誤導人，但已二十四節氣來說八月已經是秋季的開端。

「很好。明天就是殿宴。」

「而那個人的生日是十八號啊——」老人自己講一講咯咯笑了出來。「出生的日子和他的人一樣。」
「大人您認識龍王殿下很久了嗎？」椒圖不太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麼，但他不厭惡和老人相處。
「唔，好久的事喔。……很久、很久了。」
「是個很霸道的人。」

「喔……」大家都這麼說，但椒圖還沒親眼見識過。

「孩子你是幾月出生的人呢？」

「五月。」
「五月下旬。」

沒有人會記得自己的出生日子，因為太長、太久遠。但當他們一誕生每個人會配置一塊玉佩，精細雕琢的龍鳳圖騰，還有出生的時日時辰都詳細的刻畫在上頭，作為祝福誕生與吉祥的象徵。

「……是個好時節喔。」

福德正神有感而發的嘆息出聲。

「嗯……」

「剛剛那個故事還沒說完呢……孩子。」椒圖盯著前方藍紫色的雲海，和民間傳說的神祇坐在三川門前聊天是椒圖以前從未想過的事，孩子也不知該回應什麼，他現在是個聆聽者。椒圖直覺這是必要的。
為什麼聲音憂傷，眼神憂傷，連懷抱的思緒都隱含了萬劫不復的悲慟？這世界上真的有這麼凝重，將心臟徹底崩離的情感嗎？椒圖沒有體會過，他只是隱隱約約被渲染了那種情緒。因為他身旁老人，歷經風霜的面容上，皺褶斑駁的肌膚，遺留的似乎不只是歲月的痕跡。

「在民間有這麼一個傳說，也就是那個故事的男主人。」

「有一個地稅官，終日為人民奔波勞苦。他樂善好施，體恤民眾的辛苦，如果有人繳不出稅來，他就拿出錢來填補；如果有人受了傷無法工作，他就以身力行，下海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們……」
「在他死後，人民就開始供奉他，替他和他的夫人立了祠。變成神以後，有人吃不好、穿不好、睡不好，他就想盡辦法使窮人致富。」

「這不是很好嗎？」椒圖說。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是好事啊。

「……是啊。」

「可是他的妻子卻不這麼認為，處處勸阻他不要這麼做，於是他開始不再幫助人民了。」
「但是有一天，他看見街頭正在辦喪，白色的旗幟飄揚，那個死去人的孩子和親人哭得聲嘶力竭，哭到最後氣力盡失暈了過去。這位神明看了，覺得很難過。」

「他覺得人為什麼要死呢？」

「……既然人死了，被留下的人那麼痛苦——那為什麼會有生老病死呢？於是他起了惻隱之心，興起了『讓死人復活』的想法，既然活的人那麼難過，那讓人再次復活難道不可以嗎？」

「……」

「他的夫人知道了，盡全力阻止，於是那位神明打消了這個念頭。」
「但是……」

「但是？」椒圖很緊張，覺得一顆心隨著他的話語懸在空中。
「人民開始對他的夫人有憎惡，認為她是個小氣而且壞心的人，將祠堂和廟宇中他的妻子神像全拆了。」

「那該怎麼辦？」

「因為廟神缺乏夫人，之後再次請示廟神，隔年又把夫人的神像移回，但是某年在夫人旁設立了太子神像，逼迫夫人改嫁了……便拆散了這對神祇。」

「她不是壞人喔。相反的，她是個很好的人。」
福德正神從頭到尾非常平靜的敘述著，因為他是富有慈悲心的神祇，反而像在闡述不相干而年代久遠的往事。

「那你再見過她嗎？」

「沒有。好幾年來我曾經托夢給各地的廟祝，說我很孤單，能否讓夫人再次回來……但似乎是不可能了。」

「像這樣坐在樹下日復一日等待，但不是山楂，是百年榕樹、茄苳、龍柏、苦楝樹，都是隨著我而年歲增長的樹種，從小樹苗長到百年神木。但是她很喜歡山楂，因為有結漂亮紅色果子。」
椒圖瞠目了，望著老朽哀戚的面容，雖然仍洋溢慈藹微笑，但內心那段空缺卻無法填補。「以前我很天真。」

「所以害得一個人，萬劫不復。」

椒圖也跟著不知不覺難過起來，福德正神望著孩子笑了。「別露出那種表情，明天是龍王大壽呢。況且這只是個故事……小朋友。」

「她真的不會再來了嗎？拜託殿下讓你們相見不行嗎？」椒圖哭喪著臉，琥珀色大眼就像快擰出淚。

「——再也等不到了嗎？」

「唔，不管再怎麼等都不會來了吧。不被人民祝福的神祇也不能踏入天上神殿。」
「總而言之，見不到她，我也發誓不再踏入大殿內了，我本清幽簡樸度日，不適宜去參與這種大肆渲染的場合。」

「我原本來探望龍王就要走了。沒想到遇到你，小朋友。和年輕人聊天真高興。」

福德正神倚著拐杖撐起身，因為老態有點吃力。椒圖急忙去摻扶他，隨著福德正神的視線望去的是，用沉穩姿態緩緩步行而來的黑虎，和站在遠方靜默凝視的麒麟。

「你看，有人來接我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