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王瑀,這個家的主人。她是王月蓓,我女兒。你可以叫她蓓蓓。」

「蓓蓓只是小名。」蓓蓓補充,她的表情好像有點不滿。


以往都是我和蓓蓓兩個人面對面坐的,但現在多了朗月。長方形的桌子,六個位置,蓓蓓坐在我左邊,那個孩子坐在最角落,縮著肩膀,瞪著大眼睛,一臉倉皇的注視著我們。

蓓蓓也不吵,廣播也沒開,室內只有鍋子咕嚕咕嚕響著,和炒鍋的滋滋聲,除此之外洋溢著難得一見的靜肅。

嗯……不知是我多心了還是怎樣,總覺得有點尷尬啊。蓓蓓怎麼不放音樂啊……還在生氣嗎?


一直到我煮完飯菜,將桌子排滿,我彷彿看到那孩子的眼睛發亮。「因為沒什麼時間,我就隨便做了。」除了簡單的雞肉橄欖油義大利麵和炒波菜之外,我還燉了加了胡蘿蔔和馬鈴薯的肉湯。

我替孩子乘了滿滿一碗湯,放在他的面前。
他小小的耳朵顫了一下,兇狠的眼神有些漂移……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完全不會說謊。


「人類的食物……吃嗎?你會用湯匙嗎?」

我笑著試著把語氣放緩、放慢,以免驚動了眼前的小孩。

朗月抓起湯匙,有點笨拙的舀起湯……的確是用「抓」的沒錯,我從來沒看過有人用這麼奇特的手勢拿湯匙。
然後,輕輕啜了一口,朗月緊皺的眉頭頓時舒展開。

那種表情,很可愛。
然後吸哩呼嚕的把整碗湯都給吞了下肚。


「還要嗎?」我笑著問,朗月刷紅了臉。

我又幫他盛了一碗。
這孩子一定餓壞了吧?說不定整晚都沒吃東西呢。湯裡加了迷迭香,能舒緩他的胃,希望他能感受到。


「還能吃吧?真是太好了。你突然變成狗……讓我緊張了一下……」我可是為了你還跑去買狗食啊……雖然這樣那一大包狗飼料頓時毫無用武之地了……

「狗?」
「我才不是狗呢……!」

朗月理智斷裂的拍桌站起身,瞬間漲紅了臉。


「不是嗎?啊對了,你可以維持人類的樣子,但也可以變成狗狗……所以不是狗吧……」

「哪、哪裡像狗了……?」
朗月結結巴巴的大吼,一臉被羞辱的樣子。

 

「我是狼啊……!」


「……」
「狼?」

率先出聲的是蓓蓓。她跳下餐桌走向CD櫃,翻翻找找之後掏出一片CD--是瑪修.連恩的《Bleeding Wolves(狼)》專輯(1995),蓓蓓用食指用力戳著封面,拿到朗月的面前。

「長這樣子的狼嗎?森林裡面的那種狼嗎?百科全書裡的狼嗎?電影中的那種狼嗎?會變身的狼嗎?」

「是……是啊。」朗月瑟縮頸子,節節敗退。
「但是顏色不一樣啊。」

「誰規定每隻狼都要長成那種灰色啊!」朗月不甘示弱的說了,但他說的有道理。看到朗月蓓蓓逼供,頓時覺得他有點可憐。

「蓓蓓,妳嚇到他了。」
「可是爸爸,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狼啊……!」
「我也是啊。」
這麼說來,這可是生平第一次看見狼呢,而且還是狼人。

朗月被盯得不知所措,熱辣辣的感覺染上他的面頰。「狼有什麼稀奇的,在、在我家那裡人類才稀奇呢!」

「人類……?」

「沒錯,人類!」

「你從哪裡來的呢,朗月?」我示意蓓蓓回座位坐好。灰綠色的眸子盯著我,確定我沒有進一步動作,他緩緩開口。

「四周都是雪山,很冷的地方,那裡比這裡冷上一百倍。」
「果然啊……」難怪他昨天穿那麼多。

但是從合歡山掉下來?怎麼想也不可能。更何況合歡山住的也是人類吧?

「但是,有一個問題。你是怎麼掉到這裡來的?」
「這裡?」

「這裡是台灣,朗月。」

「台灣?」

「嗯。這裡是苗栗通霄的霧白里。」

「苗……?」朗月無法消化我說的地名,但我能明白。
「用說的說不清楚,我帶你去看吧。跟我來。」我的語氣轉變為嚴肅,朗月察覺到我語氣的轉變,視線跟著銳利起來。

孩子還沒跨出這個家一步,理所當然不曉得外面的情況。
最好的方式就是讓他親自理解。
朗月雖然不相信我,但還是跟著我們的步伐。

「喀啦……」打開門冷空氣迎面而來,蓓蓓的長髮被吹得凌亂,她側過身子去整理頭髮。朗月身上只披著蓓蓓的長毛衣,帶著朗月走出巷口,站在山腰上,這裡視野最好,向下眺望可以看見零散劃分成小格的屋子。連綿的翠綠色的山林,金色的陽光灑落,天空是淺藍色的,棉花糖般的雲朵緩慢飄移著,一切一如往常。不知道這裡和朗月的家鄉有什麼不一樣。

朗月張大了灰綠色的雙瞳,那種色彩,我只在外國電影中看過。


「不見了……」孩子含糊發出音節,雖然風聲很大,但我還是沒有遺漏那聲音。
「什麼不見了?」
「……」

「雪……」


宛若嘆息般的輕聲呢喃。
這裡不是他的家鄉。

「……為什麼?」朗月開口,詢問著眼前景像,但也不是真的要問,他只是無法接受而已。
「--為什麼會這樣?」朗月特有的中性嗓音迴盪在山林間,他用了很大的力氣吼叫,卻感覺如此虛弱無力。

我帶朗月去看他掉下來的地方,被挖出一個大洞的屋頂,還有在外頭晾曬的衣物,因為天冷所以還濕淋淋的。

打擊似乎太大了,朗月一臉飽受驚嚇的坐回餐桌前,他臉色發白,耳朵也垂了下來,看起來有點可憐。
我替朗月和蓓蓓沖了熱牛奶,有許多事情必須弄清楚才行。

「朗月,你還記得你掉下來前的事情嗎?」
「昨天晚上,發生了雪嘯……」
「雪嘯?不是海嘯嗎?」

「……我們那邊沒有海!我說了,只有雪,滿滿的雪,一望無際的白雪。這是村子裡的傳說,沒想到真的發生了。」

「村子?」
「叫做卡塔骨村的地方。我出生的地方。」

「呃……卡……卡……」

「卡塔骨村。」朗月口中發出哼聲,他一定是在嘲笑我的發音!

越來越多不明白了,怎麼會這樣--


「很難念啊……你不會是泰國那邊來的吧?」

「不是!而且哪裡難念,像我的名字叫做『朗月.喀揦達庫』。」
「……客答……答庫?耶、不是泰國的名字嗎?還是中東、印度?」
「……」

「我還是不太明白耶,你可以寫給我看嗎?」蓓蓓遞給他畫圖紙和彩色筆,但朗月寫下的卻是像蚯蚓那樣扭曲文字。

「鬼畫符?」
「這是古文,笨蛋!」

「啊……!不可以罵大人笨蛋……!

啊……沒錯,很像博物館裡古老石碑上篆刻的字。
還是,這個孩子是從遙遠的異世界裡來的呢?突如其來的想法盤據了我的腦袋。「那你怎麼懂中文?很厲害耶,朗月是高材生嗎?」看他年紀輕輕,還是跳級?

「……我才不懂什麼中文呢。」
「不懂中文?那我們現在是怎麼溝通的?」

「我們使用的是最古早的語言,就是古文。是人與生俱來就能理解的語言。現在你和我說的話,經由精神的傳達和轉換,自然就懂了。使用古文,你也可以自由的向動物或花草樹木對話。」
「……不,未免太難懂了吧。你的意思是我們一出生,不經過學習就獲得與萬物溝通的語言嗎?」
「沒錯,就是那樣。」

聽起來也太高科技。

「怎麼可能……」

「就像原始人一出生具備與山林對話的能力那樣啊!你到底哪裡不懂?」朗月又用了「你是笨蛋嗎」的口吻說話。


「……全部。」

「……」
孩子的頭低低的,咬著下唇發出了聲音。在那之前我聽到牠悄然嘆了口氣。

「那個世界……叫做雪月。」朗月寫下了「雪月」的古文,雖然我們根本看不懂。

「哎?」
「我說我居住的世界。」
「以地理來說,雪月到底是哪裡?」

「……我不知道。」
朗月注視著我的眼睛,灰綠色的眸子沒有說謊。「反正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吧。」

「那是終年寒冷的寂靜之地,卡塔骨是雪月裡不到五十人的小村落,夏天三個月,冬天則有五個月,冬日日照只有四小時。」
「有一個傳說……在滿月的日子,並下著暴風雪的夜,會引發雪嘯。」
「雪嘯究竟是……」

「因為卡塔骨四面都是雪山,雪經過擠壓、結塊、密度加倍,再受到暴風雪影響,緊貼在山壁的雪牆一口氣朝外崩塌,積雪從山上滾下來,就很容易形成雪嘯。」

「原來如此,所以這跟月亮沒有關係吧。」
「誰知道呢,只是傳說啊。那昨天的確是滿月沒錯。」朗月說。

在迷霧般的風雪中,散發柔和光芒的圓月。
為什麼風雪那麼大還看的到月亮?

孩子陷入了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到處白色的雪,積雪至少到我膝蓋,我一直、一直走著……」

「不知到走了多久,都快失去知覺了。」
「昨天比以往的日子都還要寒冷。」
「然後,我看見了一大片雪……」

「升到月亮那麼高的位置……」一面說著朗月抓著手臂,指節與毛衣糾結一起。

他暫停了一下。
喘了一大口氣,我看見他的手指在顫動,小巧的耳朵也彈了一下。
「然後,我被雪嘯給掩埋了。」

「之後的事情我就不記得了……」

「之後你就在我家裡了吧。」

我沉思……這真是我想過最為棘手的狀況了。
現在我連要送他回家都沒辦法。
莫非真是穿越異界而來的嗎?半人半狼的孩子……
朗月皺起眉頭,一雙大眼頓時盈滿了霧氣。

「我回不了家了嗎……」
我頓時說不出一句安慰朗月的話。因為我也不知道。

「……」
「一定可以的。」
劃破寧靜是蓓蓓的纖細嗓音。

「爸爸,一定可以的。」
「我們會幫助朗月找到回家的路……對不對?」蓓蓓的眸子熱切望著我,朗月順著她的話語跟著抬起頭。

「呃……」

「爸爸。」這種不確定的事情,怎麼答應啊?

「……我會努力的。」
「爸爸!」
「是、我會找到你回家的路……!」
做爸爸的屈服在女兒的淫威之下……

「……」朗月沒有應話。
孩子夾雜不安的表情,又低下了頭。

 


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自己了,我不知道該如何讓他相信我。

 


待續......

 

地名純屬虛構,別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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