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人生

醫院附屬的會客室中沒有多餘布置,從沒有瓷磚接縫的地板,到一氣喝成連成長方形塊狀的桌子椅子──都是深白色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流行幾何圖形的極簡主義,這裡的所有物品都是由圓形、方形、三角形的基本要素構成的(包含桌椅、筆、書架、透明卷宗夾、水杯、壁燈),而上頭崁在牆壁內的液晶電視薄的沒有厚度。桌子上放著兩折DM,他在白色鏡面桌子上望見自己的反光,他自己的模樣些許蒼老,但這都不是重點了。那張廣告單落了斗大英文單字「Restart(重新啟動),副標則寫著『人生要重來幾次都可以。』,一切像是預備什麼儀式一樣。

「你好。」

不久一個穿白袍的男人走進門來,戴著金邊眼鏡深褐髮色的年輕人,在他的正對面坐了下來。門是需要磁卡感應的,男子把用來開門的卡片塞進胸前掛著PDA手機內,卡片插進手機卡槽時發出「嗶」的聲響。「真先進啊。」他感嘆道,他現在已經沒有多餘的錢再去買附卡片插槽的PDA電腦,而這棟醫院進來或是出去都需要刷卡;再怎麼樣他也只是個病患,病患等於囚犯一樣,『如果醫生一直不進來那他一輩子可能都出不去了吧。』他這麼想著。

「醫生。」

「不用太緊張,我們也不是第一次見面了。你也看了我的門診好幾年了吧,今天感覺怎麼樣?」

他搖搖頭。他不是不信任醫生,他和他合作已經有兩年以上;但兩年來他面對醫生和藹微笑總是有些遲疑,或許這是他病老是醫不好的原因。

「我知道,但這種事…」這種事跟第一次沒什麼兩樣啊,他在內心想著。

「嗯。」

「我了解你的心情,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動這種手術,雖然是手術但其實非常簡單,只要一分鐘、不,甚至只要一秒,按下按鍵後手術就完成了。」

「就像電腦重新開機一樣。」

「沒錯,但跟重開機不同是,是你的程式……抱歉,你的記憶被格式化了。」醫生一邊修正自己的詞語,一邊把手邊密密麻麻的文件在自己的眼前攤開,他巴望著那些白色單據分別註明手術須知,有些需要簽署的地方畫了紅線。

他知道醫生一直不把他當個人看,與其說他是在診療人倒不如說是在鑑定機器。不過醫生就是那樣。「……格式化?那是什麼意思?」

「就像磁碟、硬碟需要清理那樣,只不過把你體內的生物晶片從頭到尾徹底清潔過一遍,把所有的『檔案』消除掉。」他疑惑了,「生物晶片?」

「我們都有身份證吧?」

對,他點頭。他撥開微長頭髮露出頸子部份,距離耳下四指節左右有一個拇指大小的凹痕,而那個圓形痕跡在輕觸時微微泛著亮光,那是他的「身分證」。二十一世紀初時在寵物體內植入晶片作為辨識寵物身分,而在2020年生物晶片(biochip)被廣泛發展以矽晶片高分子植入人的體內,在其中灌入程式,取代護貝的身分卡紙(從那時候檢查身分時都改用機械感應的了)。政府進階使用晶片微小化裝置做藥物篩檢、血液、病原體、生化、酵素檢測,當什麼都倚賴微電腦後,不知何時晶片已經拓展到「記憶」領域,開始可以記錄從出生到死亡所發生的大小反應,剛開始只像指針般地在記錄下腦波震幅,而現在已經可以複印人類腦子裡所有印象的事情。

『就像把軟體灌進電腦,而灌進去後必定會留下使用記錄。』

『而記錄是可以被抹滅的。』

「消除後必定會失去什麼,可能會忘記令人開心的事。」

「令人開心的事?」

……已經沒有什麼能令我開心了。」

他想起了不堪回首的過往。他在學校當老師,他的妻子也是老師,他們在同所學校教書算算相識也好幾十年了,一份教師薪水(在那時)加起來只有服務業一個月的三分之二,全國上學孩子比例逐漸下緩,因為只要有能力和資格,都可以向政府升請空中義務教育。可以自由選擇學校與場所,有錢的父母會把孩子送到國外,甚至有些家長覺得他們可以的話,把孩子留在家接受網路、電視直播課程和有合法證照的家庭教師一起上課。

對於像這樣世代的轉變,許多退休的老教師都覺得不可思議,到底是什麼樣的年代?孩子都拿著超薄型筆記型電腦去學校,而在家的孩子普遍使用情境教學的虛擬實境軟體,「書本」變成電子書,從印刷紙張變成杜撰在網頁上的興盛行業(當然印刷廠還是存在,只不過印刷品變成產量少、高單價、精緻化)。他們兩個的性格都過於窘直,雖為教師但和孩子之間的摩擦很厲害,『世代的隔閡』他想。在一次激烈的爭吵後,他就這麼一次打了兒子,清脆的耳光迴盪在靜謐的空氣中,在那個瞬間沒有人說話。這是一個開端,人的禍事就像連鎖效應般地接續而來,兩週後他接獲了法院的出庭通知。

他的兒子告他,因為那個耳光。

他的孩子才十五歲。

「你有感覺那是因為還很清醒。」在持續服鎮定劑的一年期間醫生老是這樣說,他跟普通病人不一樣,他知道他『承受不了』、知道他的底限在哪裡。「所以你根本就沒有病,你執意要住院觀察的時候我還真希望你不浪費那筆錢。」

「這是醫生該說的話嗎?應該不是吧?」

「嗯,該怎麼說呢,當離開診療室我就恢復成普通業務員的身分了,拉拉保險啊什麼的。」醫生搔搔頭髮,手指蠕動敲著桌面。醫生總是說世界再發展下去,人的功能性越來越停滯,那說不定總有一天人類連彈手指都沒辦法了。『要想想看喔,連彈手指都沒辦法。』這是多麼恐怖的一件事啊,他附和。

「但我會推薦你動這個手術,是出於醫生的責任,也是不希望看你再這麼下去啦,所以我這邊開出的處方是『建議消除』,如果有醫師建議上面核准下來就會很快。」上面指的是全國醫學研究中心和政府。

「消除後怎樣呢?會很空虛嗎?」

「不,『空虛』那種情緒是不會有的。」

『什麼都沒有。』

「因為你的記憶、你的一切都已經被消除了啊,當然什麼都不會被留下,你喜愛的人、喜愛的事物、討厭的、難過、煩躁的、痛苦的所有情緒都沒有。你會變成嬰兒、新的人,那是屬於你新的生命。」「那孤獨呢?」

「所有人被生下來都是個體,個體都是孤獨的。」

「如果你真的想要動手術,就不該在意孤獨這種無聊的東西,因為那一點都不重要了。」

接獲法院通知的那星期他和晚歸的兒子大吵了一架,以法律行為解釋是「私下和解」。他的孩子怒斥自己「活的一點意義都沒有」、「為什麼不去死一死算了」,他那時傻眼了連帶他的妻子,什麼叫做「一點意義都沒有?」,到底什麼才叫做有意義的人生呢?他的孩子突然從有血緣關係變成最疏遠的人種,說不定他的孩子一直認為兩人的關係是這樣的,他們體內留著一部份相同血的因子;他兒子哭著說他多想把有關自己的一切給抽離,他用手肘抹著眼淚,淚珠附在那件質感良好的外套上。

他們的關係僅僅建築在親屬關係,在世界政府的戶政資料庫上填著他和他的名字。當然那只是名單而已,他那時才明白。

「當然這筆龐大的費用還包括你重生的相關支援,如果只是單純把記憶消掉就要一百萬美金也太不合理了吧?所以我們會要求與你相關人士簽署保密保護合約,他們將保有一切你的祕密資料,因為我們不可能把他們記憶中的『你』那部份消除,所以我們撥了點補貼金給他們,要求他們共同保護重生後的你。」

……你們怎麼去選擇那些人?」

「拜託,選擇那些人的人不是『我們』喔,我們可不認識你生命中的那些人,那些人是『你』才認識的。不管是親友、你的學生還是同事、只有一面之緣的網友……你有要列出名單的責任。」

「有沒有人辦了格式化手術,但是卻沒有列出那些人的?」

……」

「沒有這種事,因為這樣的話格式化就沒有意義了。」醫生搖搖頭,就像是他問了個很笨的問題一樣。「是有人要求我們把那部份費用挪用送他去國外、或是很遙遠的地方。這當然也是可以的,因為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簽署那份合約喔,要不要記得你』、保護或是傷害還是自由意志,我們不能強制別人去簽那份合約;而如果他不願意簽名也不拿補償金,但仍在你周遭生活的話那我們也無可奈何。」

「可以肯定的是,那樣子你一定會受到影響。」

『重生。』

他和他兒子吵鬧後的三天,他的孩子在學校旅遊活動中發生了事故,有人目擊那孩子自顧自地往樹林的地方走去,然後消失了蹤影;有人則說他是晚上外宿上廁所的時候不見的,各種說法不同。但事實證明──他沒有和任何人一起。擔任自家兒子帶隊班導成為媒體報章雜誌炮轟的對象,甚至學校家長會對於「戶外旅遊」的活動感到質疑,包括他的妻子。在隔天有人在河的下游發現他的屍體,沒有明顯外傷,但是同學言論卻構成他蓄意自殺要素,警方也因為那張出庭單追查到自己身上。

我為什麼要殺了我的兒子?他疑惑,但是雙雙不信任的眼睛直瞧自己,他才發現他被世界孤立了。

卻沒有人發現他的兒子也是被世界遺棄的一員,沒有人說得出他到底去了哪裡,什麼時候不見的;他才發現他的兒子一個朋友都沒有,他和導師相談的時候,老師對於那個孩子沒有半點印象、絲毫沒有。而他為什麼以前都沒發現,他的孩子除了家教補習、學校、電視、網路…世界沒有別的東西,他不曾和朋友出去,他甚至認為班上有人還叫不出兒子的名字。他的孩子世界已經變得這麼狹小,狹小到他都習以為然的沒發現。

不對,說不定這個世界自以為遼闊,但已經狹隘地睜開雙眼都看不見真實。

「這當然是很不得了的事,你想想看你只有三十八歲,你的人生只過了一半;你的下半輩子可以選擇新的人生繼續過活,如果你六十歲了我們才不會建議他動這份手術,拋開過去包袱展開新的生活是需要勇氣和體力的。」醫生顯得興高采烈,完全和他當初闡述事件面對的那種表情不一樣。或許連醫生也病了吧?他想。

「如果你重生了但沒有體力去面對,那一切都白談了,是吧?」

他點頭,是的。妻子在兒子死後不久也離開了他,雖然他們沒有簽任何契約任何協議書,還是保持婚姻效力。妻子和自己同樣辭去學校工作,她說是回家去了,可是他怎麼也不記得她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你讓我靜一靜。」她拿著大包小包行李(簡直像搬家似地)站在玄關門口,語閉後把門闔上。

「我有問題。那我手術後還會記得我所學過的任何東西…例如語言……之類?」

「當然不,不過不會忘記怎麼說話的啦,那種東西一但學習過了就不會再忘記了。我們會先安排你們進特別學校做一個月的特訓,可以從那時候開始發展你的嶄新人生,你可以選擇你之後想要學習什麼樣的東西,你可以現在把你還沒完成的事寫下來、交給我們,手術後會幫你安排相關課程,這只是協助你們更快進入社會的一種手段喔。」

「因為不管怎樣,終究要進入社會。如果始終不想面對社會的話,那自……不,抱歉,反正我不會建議你動格式化手術。」

他從醫生沒說完的詞彙看見了「自殺」的脣形。「被消除的記憶拿的回來嗎?」

「當然不,它已經被消除了啊。」

「沒有啦,政府會偷偷幫你存檔,但是那東西是你花再多錢也拿不回來的,因為你重生後根本不知道『以前還有個自己』啊,所以記憶是被剔除你的體內喔。」

所以說對以前的自己完全沒有認知和慾望就是了?

「而這裡有寫,手術後的一年半內不能再動『 Restart』的手術……這是醫學會的要求,不論發生了什麼事起碼撐過那一年半,如果真的受不了的話可以和我們志工聯繫,他們會義不容辭地協助你。」

反正再怎麼樣都是一種手段。課程是一個手段、適應社會是個手段、而格式化記憶又是一個手段。他注意到DM內折上寫著「多美好人生──開創你的未來。」

「對了。」

「你不是唯一受害者,甚至某些層面別人也是受害者,只不過受傷的方式和角度不一樣而已。也不要害怕動手術是逃避什麼的,畢竟這也是一種選擇;我們時時刻刻每分每秒都在選擇,選擇接下來的路怎麼走,所以不管你重生後會怎麼樣──這都是你選擇的。」

逃避也是一種選擇呦。內心有個聲音這麼說著,「總算說話像醫生一點了…」

「要不然我之前像什麼?」醫生大笑,醫生從上衣口袋掏出香菸和打火機,在手上把玩了一下又平放在桌上,似乎沒忘記只有在吸菸室才能抽菸的規則。

「所以我選擇了那些保密人的名字,我選擇了醫生你當我的介紹人,我選擇了在這個國家生長,我選擇了我的妻子,我選擇了讓她受精生下了我的孩子。」

「沒錯。」

「不過讓他死去不是你的選擇。」

「是他的。」我說。

「沒錯。」

醫生把一隻香菸抽出來壓在兩指間擰弄,雪白菸管被擠壓成扭曲形狀,他看起來真的很想抽菸的樣子,醫生感嘆道:「香菸和菸癮這種東西不論幾個年代都不會進步的。」

「想得到什麼一定得付出代價,你要先付出什麼才能得到什麼。」哪,你想得到什麼?被格式化抹滅的記憶,新生後的一半生命還是完全乾淨空白的心靈?

你想得到什麼,就必須付出什麼喔。

「我知道。」

「因為我已經決定了。」

「嗯,那當然。每個人都這麼說。」醫生笑了。

 

End

 

從電腦挖出的黑歷史,似乎是2007年工研院U19優選作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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