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接待福德正神前往龍王的私人書閣,伴隨著螭吻的侍神黑虎--虎形。椒圖覺得很奇怪喔,因為麒麟讓虎形走在福德正神的旁邊,以地位和禮數來說,虎形應該走在最前頭作為開路,或是走在麒麟身側才對。

「我聽到通報福德正神駕到,您還是老樣子。」有個女侍慌慌張張氣喘吁吁跑來向麒麟稟報福德正神來了,害他以為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


「不敢當……不走正門讓你很難做嗎?你還是這麼嚴格啊,哈哈。」

「每年見到你都覺得真是越長越大呢。」老者興味昂然的說著,麒麟因為要和福德正神對話所以略微躬身。「……我知道您今天要回來的。」

「殿下也靜待很久了。」


「唔……這個我不相信,那個人哪會等我。」老人歪頭想了一下。


「也是。」麒麟斬釘截鐵的回答了。

「哎哎……你是龍王的唯一親信應該要好好的替他說話啊。要不他會很難過喔……」


「這個您就不用擔心了,就算沒有我在,他同樣生龍活虎。」

「真是放心啊……」福德正神嘆了口氣,突然想到似的轉了話題。「哎呦,螭吻那孩子呢?」
「消失幾天清晨才回來,早上回天風閣,應該又走了吧?」麒麟望向和螭吻住同棟的椒圖,椒圖點點頭。

「真是自由自在的人哪。」福德正神說。「就像風一樣。」

「未免太自由了一點。」
「希望他明天殿宴能如期出現。」

「……真的很嚴苛呢。」雖然這樣說,但福德正神笑了。三人在龍舉雲興閣前停下腳步,麒麟領首為福德正神推開了厚重的雕花門,一樣沒有招呼。只是鞠躬作揖讓神祇進去,椒圖愣望著虎形跟著福德正神進入閣內,而他和麒麟留在了原地。


「我要去端茶。要跟我來嗎?椒圖。」


「喔……好。」


因為麒麟的步伐很迅速,所以椒圖有些小跑步才跟著上他的動作。椒圖並沒有進過殿內火房。但當他一踏入那比自己房間寬敞好幾倍以上的御廚,也不禁「哇」了一聲。火房比想像中的還要大……
麒麟從上層櫃子搬下小的無釉陶甕,向上贊內人示意燒水,麒麟解釋說殿下御用的茶品通常是陳放二十年以上的老茶,和他們平常喝的生茶、半熟茶、熟茶有很大的差異性。

「對了,你怎麼會和福德正神在一起呢?」
椒圖盯著麒麟泡茶的姿態發愣,他想如果這人在現世應該是炙手可熱的茶藝師……
「啊……因為正好遇到,所以就聊了一下……」
「那可真稀奇,福德正神生性淡泊,很少主動理會旁人的。」麒麟替椒圖過了杯聞香。
非常醇厚的香氣被鎖在聞香杯的杯口。麒麟說明日殿宴使用的茶葉更是放置三十年以上的珍品。
「他是個很好的老爺爺……」
「是嗎?」麒麟的唇邊有淡淡的笑意,椒圖點了點頭。
「嗯。」
椒圖突然想到,方才百思不解的疑慮。「對了……」
「麒麟……為什麼虎形能和福德正神進去殿下的私人閣內呢?」

「這個……」麒麟對椒圖的問題不感意外,也不是很在乎的樣子。


「因為虎形以前是福德正神的座騎啊。」

 


「真是好久不見--」氣燄乖張的男人面上勾勒出微笑,龍王雙手交疊擺在腰際位置,姿態輕鬆的往後靠仰,對正坐在他對面的老者完全沒有敬仰之意。

「這句應該是我該說的吧?」福德正神笑嘆了口氣。「你還是老樣子。」

「哎呀,每年也就見這麼一次而已。你該開心點,是吧?」
龍王笑了,老朽雖是微笑但面部肌肉卻僵硬著。

「你們不要每個人看到我都露出那種臉嘛。」

是誰想要露出這樣的臉啊?


「……唉……」福德正神握緊了手上的拐杖,嘆息出聲,和藹的眼眸透露出難得一見的銳利。
「看來這些年麒麟那孩子還真是辛苦。」--能夠和這樣的人相處啊。

「放心好了,你絕對不是第一個說的人。」
「……」

「坊間立的福德祠已經有一些將土地娘娘像歸還,你應該要感到慶幸才對。」龍王用指節敲著桌子,陸續幾年在民間發生的福德神像及土地婆神像失竊的案子層出不窮。
「托福……雖說如此,但民間並未統一還是讓人感到遺憾。」

「別太強求了--人類的意志不是我們能夠控制的。」

「因為是人類。」


龍王輕描淡寫的說。有的時候信仰的力量超乎想像中的強大,本質與他們相同卻又如此不同。「還是說……」男人頓了頓語調,黑眸閃爍著曖昧不明的暗光。

「你還在記恨嗎?」

「……」老者微微作揖。像為他的失禮做準備一樣。「怎麼會?」
「自從你將虎形從我身邊搶走後,我過得再好不過了。」
「……啊哈哈哈!傳聞中宅心仁厚的土地公也會記恨嗎?」坐在對面的人拍桌大笑。「你不是一向和藹充滿仁義,對於有人需要而拱手讓出是天經地義的事吧!」

「而且……」


「我是跟你『要』,怎麼會是搶呢?」長黑髮的男人露出燦爛微笑。


 


「虎形原本是福德正神的座騎嗎?」
椒圖非常驚訝……因為沒有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椒圖和麒麟並行在長廊上,麒麟不給他端托盤的機會。「因為身分不符。」金髮的青年只是淡淡說了這麼一句。

「那虎形--為什麼變成螭吻……二哥的侍神?」

「因為殿下想要。」麒麟說。
「只是想要?」

為什麼殿下想要就得給?椒圖不懂。


「但是那樣……如果連座騎都沒有的話。」孩子的聲音支支吾吾,非常微弱。他覺得腦子有點混亂,困惑浮上他琥珀色的瞳孔。「福德正神大人就變成一個人了啊?」

「嗯。」
「所以他每年回到綠瓦殿來探望龍王時順便看看虎形。」
「……因為已經等不到在等的人了嗎?」所以才回來探望最後唯一的……
「麒麟……」
「為什麼世人這麼討厭土地娘娘呢?」椒圖發自內心困惑地問了,垂下眼簾好像下一秒眼淚就要迸出來一樣,椒圖真不明白。
「……」
麒麟愣了一下,接續說下去。「她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也是個心地美麗之人,當然福德正神大人也是。他們都是世間非常良善的神祇。」
「你聽到福德正神大人談論世間人民奔喪的事了吧?」
「嗯。」
「你知道那時候土地娘娘勸戒福德正神大人什麼嗎?」
椒圖搖搖頭。


「她說過,人死不能復生,如果今天你讓死去的人復活了,使得每個人長生不死,那世界的因果輪迴就會亂序--屆時,這世界將不會有人死去,思想會腐壞,淪落為人吃人的世界。」
人吃人的世界……椒圖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

「不能給所有人財富。」麒麟的聲音非常沉穩,他靜默垂下淡金色的長睫。
「雖說人……生而平等。」
人生而平等。但實際上,人的平等是建立在生存條件上。出生與成長,活著與活下去之間,生老病死。

「如果每個人都同樣富有,世間就沒有貧富差距了。」
「那窮人和可憐的人、悲傷的人該怎麼辦呢?」老實說椒圖不是很明白,不是大家好就好了嗎?為什麼要有這麼多該遵循的理念。

「椒圖。」麒麟停下腳步,非常慎重的側身轉向身旁人。翠玉般的金色直視孩子的眼睛--

 

「人的心不是由神明掌控的……而是應該藉由信仰的力量讓人更堅強才對。」
「而該怎麼活著,不是神明能夠決定的事。」

 

黑虎對龍王發出低鳴,黑髮男人露出興味昂然的表情,黑色老虎不是憤怒,而是展露了些微恐懼之意。聽到了開闔門扉的聲音,厚重木門發出嘎然聲響,麒麟和椒圖走了進來。

「如果你那是要的話,那世間就沒有搶犯了。……所以說是我太天真了。」

福德正神接續剛才的話語,對進來的兩人視若無睹。
「這麼說也太過分了吧,雖然你是一直都很天真沒錯。」龍王將手交疊在桌上。
椒圖倒是為這氣氛捏了一把冷汗,現在、現在是什麼情形啊?倒是麒麟從容不迫的將茶具擺置妥當,替兩人各斟了一杯茶。望著餘煙裊裊,煙霧隨著氣流升高,逐漸消逝。老者嘆了口氣。窗櫺外的鳥鳴響徹。天氣一直很好,因為是八月。福德正神望了望坐臥身旁的黑虎,聲音非常沙啞。

「算了……」
「每年回來見一面,也就好了。」


每年。
每年可以見上一面,就好了。

起碼還見得到不是嗎?


虎形原本就是神格化的動物類型神祇,原本當然不是這個名字,「虎形」是之後螭吻為他的獸形而取的名字。牠原本是民間信仰動物中的首位,稱作「虎爺」和「虎將軍」--是專為土地公騎乘的老虎,傳說虎爺鎮廟堂、叼錢財而來。雖然常被生意人專拜祭祀,但虎爺並未被奉為主神,而是和土地公同祭。虎形原本是棲息在山間的山中王神,因為殘害生靈,而被土地公制服,從此成為土地公的座騎,之後就算要傷人必須獲得土地公的准許,而咬殺的必定是為非作歹之人。當時民間流傳了這麼一句俚語--

「土地公無書號,虎不敢咬人。」


「但這傢伙現在也不在身邊了,真令人感到難過啊……」
福德正神看上去些許落寞,他摸了摸虎形的背。椒圖覺得心境很怪異,他感到不適,卻說不出口是難過還是什麼。還是因為他是龍子,據說天界人都有與生俱來的惻隱之心。
一直在身邊的人,此時卻不在了,甚至成為別人的。
還活著的人,卻怎麼也見不到。

為什麼……人真的,無法如願呢?


「算了,多說無益。我待會兒就要走了。」福德正神拄著拐杖起身,老者對龍王說:「讓我和他們講講話。」

「不送了。」龍王只擺擺手。
「螭吻那孩子……真是,老是不在……我待會兒要回去了呢。」福德正神用手扳正虎形的臉,大型動物瞇起眼睛,因為老者用手把牠的嘴扳開檢查牠的牙齒,確定沒聞到肉腥味才放過牠。

「你沒亂吃東西吧?」
「吃一些雜食靈魂而已吧……他那天還差點把綠豆椪給吃掉了。」椒圖說,老者聽了卻笑了。


他覺得椒圖是個很可愛的孩子。
還有一個……


「麒麟雖然嘴硬,但對你很好吧?」他往站在靠門邊靜默注視他們的金髮青年看去,據說麒麟帶著黑虎的日數都比螭吻多,能想出個大概了。
「……」


有些時候,在綠翡文朔閣,或是綠瓦殿外頭,天界的某個地方。

麒麟會用略冰冷的手指撫摸大型動物的毛髮,從後頸撫至背脊,黑虎靜靜的臥在他的身旁,瞇起眼睛非常安靜。這種景象並不是外人可以見到的,只有麒麟和虎形獨處的時候才有機會,麒麟的聲調緩慢而平靜,像對自己說的,但不是。

 

「你想念那個人嗎?」
--你想念那個人嗎?
如果是你希望的話……

待他回來之時,讓你見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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