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終

 

天光從雲霧間透露身影,彷彿將纏綿多日的陰霾掃去似的,將那一大片烏雲撥開。
人們從遮掩數日宗廟的大門縫看見久違的朝陽,他們就像創世紀篇上帝建造船上群聚的生物,被乘載著。最難以置信的是,在全城被淹沒之時,只有高處的宗廟毫無損傷,大概無人想到大木建造的龍子殿和繁複厚重的石刻裝飾會成為雨災最佳庇護。


許多人喃喃唸著天上聖母(龍女)和龍王的名字,祈求庇蔭。
靠著宗家僅存糧倉,一群人過著半飢餓、喝雨水的日子。
許多人二、三天未進食,如果雨再下久一點斷了糧,那後果不堪設想。


麒麟和虎形站在正殿上方的重簷式屋頂,外頭大地的積水正在逐漸消褪,看這狀態不會造成瘟疫或飢荒。很慶幸的,沒有人死亡。
什麼時候回來的?他不知道,但是他看見了清醒之時南天哮驚訝的面容──


「……我還以為你死定了。」


……是嗎?麒麟不清楚,他那時只覺得當時全身力氣都被抽乾一樣,在啟羅面前逐漸失去氣力和意識。而他醒的時候,聽說「椒圖」的高燒也退了,而啟羅已經趕去那孩子身邊。


是時候了,彷彿有聲音這麼說著。

很快的群眾推開宗家大門,彷彿被禁錮已久的野獸,有些人奔馳出去尋找以破碎的家園,有些人環抱著疲憊和憤怒產生怨懟。


不管怎樣,一切都必須重新開始。


一直到「椒圖」穿著單衣走出門來,眾人讓出一條道路,麒麟和虎形跳下屋頂站在一千階梯前等他。
其實他的病還未完全痊癒,長時間高燒和醫療資源不足,沒有好好攝取營養的孩子顯得更瘦弱了。他的臉孔一片蒼白,被啟羅參扶著仍不敢置信望著外頭荒涼一片的景象。
是茫茫大水。

水掩蓋了他見過這城市的每個角落。
他最喜歡市集的牌坊和燈籠,坊間的書院,遠方山寨高聳的梧桐,還有任何他見過、看過、走過的角落,現在就像被泡在池子裡的灰渣。


「是天譴……」


他用顫抖細緻的嗓音這麼說著,鼻酸湧上,啟羅則是緊緊抓著他的手臂。「嗚……」眼淚無法克制的湧了出來,孩子蹲下身痛哭流涕。

短短幾天光景,如今什麼都沒有了……!

 

「胡扯──!」後面任迎堯衝出這麼一句大吼,因為他看見「椒圖」伴著隨護從私房走了出來,氣急敗壞的追了上來。

「椒圖」沒有轉頭看他,只是靜默的搖搖頭,他望見站在前方的麒麟,他的視線因為淚水而一片模糊。

「時候到了。椒圖大人,必須跟我回去。」
麒麟凝視著某人,用了非常清晰的語氣說了。「龍王殿下沒有給你們實質的懲罰,這已經是萬幸。」


「……!」
黑髮的孩子說不出話來猛烈搖著頭。淚水混濁了一切視點,他泣不成聲,用手腕抹著眼淚,但那淚珠越聚越多,一直到染溼了他的下顎和頸子。

這不是他想要的。真的不是……
他真的非常喜愛這個城市,他喜歡任何在這裡生長的人事物。非常的。

 

「跟他走吧……椒圖大人!」任宗主強硬的大吼著,將黑髮的孩子扯離啟羅的身邊,推至麒麟面前。啟羅只是靜默的退到一旁。

「你還想裝蒜到什麼時候,任迎堯?」

 

從宗廟內部走出的是南天哮,寬厚肩膀的男人靠在正殿簷下的八角龍柱下,他從殘破粗布的袖口掏出了一冊書籍,暗紅鑲著金絲的封面。他將它「啪」的攤開至宗家族譜那頁。除了任迎堯的以歿亡妻,子嗣下方寫的是「任綺羅」的名字。

在那個年代,生了女兒不會對外公佈,很多家庭生了女兒就放到水裡淹死,而正因為是女兒,只要讓她意外死亡,就剛好可以捏造無繼承人的假象。
而讓女人服侍上天是大不敬行為。

圍觀的眾人嘩然。

 

「你這傢伙……!從哪拿的……這是竊盜啊!」


「是不是已經無所謂了吧?我趁著混亂從書房拿的……不要忘了我曾經服侍過上ㄧ代宗主,一直到我們這些歷經換代的人為了掩蓋你做的好事,被你攆出宗家,龍子殿三百年來就敗在你這敗類手裡……!」
南天哮將族譜扔至任迎堯面前,赤裸裸黑紙白字寫的清清楚楚。

「抱歉,失禮了。」

 

麒麟先彎身靠近黑髮的孩子,扶著孩子特有纖細的手臂,手指沿著手腕滑過將寬大的袖子捲至肩膀下。在上臂位置點了顆暗紅色的……朱砂痣。
那是守宮砂。
黑髮孩子一瞬間飆高面頰溫度,甩開了麒麟的手,黑髮的孩子緊抱著右臂踉蹌退了幾步。


「妳就是……任綺羅,是嗎?」


「妳們互換了身分。」


在得知任迎堯想要竄位之時,是她向椒圖說:「既然如此,那就……交換吧。」
『你用我的名字,跟在我的身邊,我可以保障你的安全。』


所以,交換吧。

驚恐的孩子還未變聲,任綺羅偏中性的嗓音有點顫抖。「你、早就知道了嗎?」

 

「……什麼時候?」

「一開始就是。」麒麟答。「身為龍子的椒圖,不可能忘卻二十年前見過一次面的我,即使我的容貌幻化了也一樣。而有人,在一開始的神情就泄了底。」
麒麟瞥眼至旁邊的少年身上,擁有琥珀色眸子的孩子靜默不語。


「更何況,小姐妳……再怎麼努力偽裝成男性,也掩蓋不了妳身為女性的事實。妳再怎麼努力……弓箭對妳來說還是太重了點。」


同齡的孩子如果練習得當要射中紅心是絕對沒問題,但很明顯的,任綺羅握弓姿勢偏下並不是練習不夠,而是強迫自己使用男性弓箭,剛開始還能硬撐的過去,但到後半段體力就會不支。如果長久持續下來韌帶必定拉傷。

「……」


擰起眉的「少女」瞪視著麒麟,任天堯抓著她的手臂把她扯到身邊,少女暗暗低斥了聲……「父親!」 喚他為父親,少女的名字是任綺羅,任家第四代傳人。
清秀的臉龐呈現一臉防備的姿態。虎毒不食子……大概是最能解釋任家人的關係吧。就算再怎麼被利慾勳昏頭,任迎堯也不會將爪子伸向任綺羅。任綺羅是宗檀第四代當主的女兒,相傳在出生的時候便胎死腹中,任家就此沒有傳人。

然後……閣揆十三年後再出現在眾人面前,以本人的身分。

 


「你們知道,如果讓來路不明的女子進入龍王殿,並冒充原本身為男子的椒圖,那是多重的罪嗎?」
「不要做夢了──」

麒麟瞪視著任迎堯用力大吼著,銳利的雙眼像能刺穿人一樣。


「龍王的第九子椒圖……必須回到天上!」


麒麟對站在後頭靜默抿著唇瓣的孩子這麼說著,豎著馬尾的少年毫無表情的望著麒麟,只些微的、夾帶了一絲絲驚愕,卻好像早知結果似的沒有特別大的情緒反應。

孩子轉身想要離開,麒麟下了指令輕聲喚了虎形的名字,黑色老虎從麒麟身邊奔馳而出,然後像風一樣的消失不見。「……!」原本一直往前走的人不知為何頓足了,就像前面有牆壁似的緊急煞住腳步。


「……你看的見吧?」


虎形發出嘯聲,黑色的老虎擋在他的前面。
除非使用法力讓侍神刻意顯形,否則一般人是看不見侍神的。麒麟彈指下,比少年身形還要巨大的黑色老虎從空氣中浮現出來,引起眾人驚愕與慌亂,但虎形並沒有攻擊的意思,只是阻擋在少年的面前低聲咆哮。

「吼……」

 

而那個孩子沒有任何恐懼的樣子。
麒麟知道的,在往西邊路途的時候,他就看到了。


琥珀色眸子的孩子回過身去望著麒麟,超越年輪的靜謐視線。那雙眼睛,他在二十多年前看過的同一雙眼睛,深邃且沈靜,看不透的眼神,他就是這樣總是在思索,即使沒有結果。


「跟我走,椒圖。」


「椒圖不能走──!」在後頭的任迎堯大吼出聲,任綺羅拉著身邊的男人。「父親…!」
黑色老虎在他面前嘶吼著,震動空氣。

「虎形。」

 

淡金色的長髮飄揚在風中,他已經不是幻化成人類黑髮碧瞳的男人了,在眾人驚異之下,黑髮從尾端開始染黃……逐漸轉換成淡金色,麒麟的眼睛回復成和髮一樣顏色,參雜些許綠光。麒麟向孩子伸出手來,纖長的手指停駐在空氣中,少年露出了不明白的表情,有點畏縮和遲疑。

「……是麒麟……」


從來只有耳聞而沒親自見過,大概沒人料想到龍王殿的麒麟會親自出現在這裡。


「我……」他像想說些什麼,但不敢開口。


「椒圖──」

「我帶你走,我必須帶你走。」

 

麒麟的聲音異常堅定,椒圖望著那雙堅決的眼睛,沒有任何遲疑的望著自己,像要穿透他一樣。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眼前這個人可以有這種眼神。
麒麟已經伸出手指,他在等待,等待自己的下個舉動。


「只要你答應,我就帶你走──」

 

「不是命令、不是要脅,我不是龍王,但我有要務龍王使予我權力,我必須帶走『椒圖』回到天上。如果你不想,我便必須帶走綺羅,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沒有選擇,不是龍子的人一眼就被我發現,你們還想騙過誰?」


他現在是椒圖,真正的回歸「椒圖」的身份。


「瑞大人……」
麒麟的聲音帶著懇切,椒圖大概想不到,他將會是第一個聽見他發出這種聲音的人。


「跟我走, 只要你願意我便會帶你走。」


風從身邊吹拂過,他們看見天際的那片藍紫雲彩緩慢地變換著顏色,風很暖混著溼度,大地未完全乾涸,腳下踩的階梯還是一片泥濘,水正慢慢消褪,很快的這裡會回復生機,像當初他們踏入這裡一樣。
曙光劃破厚重雲層,灑落大地。

雖然只有一週,但總覺得已經很久沒看見太陽了。
陽光奢侈的為孤城開啟一扇門扉。

他明顯的看見椒圖將手緩緩伸出,然後瑟縮似地躲開,孩子又把手給縮了回去。


還在遲疑嗎……?麒麟不明白他到底有什麼好猶豫的。


一直緊閉雙唇的少女移動步伐至椒圖身邊,椒圖驚訝的望著和他共同成長的少女,任綺羅緊緊握住椒圖的雙手,就像之前那樣,力道沒有絲毫改變。少女的嗓音在椒圖耳際邊迴盪──「你回去吧,椒圖。」很久沒從她的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椒圖感到些許不可思議,那種感覺就像在說別人一樣。

「可是……妳……沒有關係嗎?」


「擔心什麼啊──」綺羅擰了擰椒圖的面頰,露出笑意。少年詫異的捧著雙頰被捏發紅的部份,望著熟悉人微笑的表情。在病容下硬撐起來的笑臉異常溫暖,「我最喜歡你了。」

「不管過了多久,我都喜歡你。」


她的語氣像在訴說久遠的故事那樣輕緩,一個很久很長的故事。

「所以,我也最希望你能得到……屬於你的東西。真的。」


「不是在這裡偽裝神明供宗家壓榨的椒圖大人,不是那個協助神壇斂財的神祇,你應該有屬於你能做,更加重要的事。因此你回去吧……──」

「綺羅……」


「如果你回到了那個可以庇護你的地方,一定要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活下去。」任綺羅黑眸閃爍著堅定,少女神情些許激動的說著。

麒麟望著少女,喚了她的名字。「綺羅。」


「……妳會成為很好的宗家主人。我會在天上拭目以待。」


「不敢當。」綺羅露出笑意,微鞠躬。「倒是我之前有很多冒犯的地方,真是抱歉。」
麒麟搖搖頭。「我知道妳是故意的。故意要讓我知道……」不放棄的,麒麟轉向孩子的方向,再次懇求,他伸出手,纖長指節非常分明。


「那麼。」
「跟我走吧。」

「……」椒圖望著麒麟的金瞳,那雙眼睛如他二十年前所見,流轉著銳利而透明的色彩。從他再次見到他時候就知道,但是再次看見那雙金色眼睛內心深處還是難掩激動,正如龍王所說的……你會知道的。


「──嗯。」


不再遲疑。孩子的手覆上了麒麟的手掌,椒圖微微點頭。

「椒圖,走了。」


「耶……怎麼去……」

 

「你不是龍嗎?你會飛吧?」
「呃你沒聽說過『龍生九子,九子不成龍嗎』……」他還只是個小孩子……


「什麼……!」麒麟露出非常無奈的表情,他可不想在這裡現出原形,他招了虎形過來,這還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這麼感謝螭吻。具現化的黑虎非常巨大足以容納兩人在他背上,他們很快的會到龍王殿。正好趕上龍王壽宴,麒麟能想像龍王那老傢伙對他碎唸怎麼這麼慢才處理好。

「嗚──……!」
「怎麼了?」


沒來由的湧上鼻酸,椒圖緊緊抱住麒麟的頸子,小的手掌交疊抓住,椒圖的髮被風吹拂紊亂,不斷拍打著少年的面頰。麒麟感覺到孩子緊抓住自己,用一種確實卻柔和的力道,雖然逆風而行但擁抱的溫度很暖和。椒圖溫吞的嗓音糊黏,將臉埋近麒麟的後頸。「沒事……只是突然覺得……」


「能夠活著真是太好了……」

 


綺羅的聲音言尤在耳,她這麼說著──『椒圖,雖然我們現在被迫身分交換,但是不會持久的,父親他們太天真了,他們不明白這麼做是會遭天譴的,不要難過……活著一定會有好事發生的。』


『我保證。』

 

 

 

傳說龍生九子,九子不成龍。
第一子贔屭,一名霸下,形似龜,好負重。
第二子螭吻,形體似獸,習性好張望或好險。
第三子蒲牢,形體似龍而體積較小,性好鳴叫。
第四子狴犴,一名憲章,形體似虎而有威力。
第五子饕餮,好飲食。
第六子蚣蝮,性好水。
第七子睚眥,性好殺。
第八子金猊,形體似獅,性好煙火。
第九子椒圖,形體似螺蚌,習性好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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