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條件之夜

 

麒麟以天上來客的身分住進了宗廟。


晨起梳洗時麒麟將袖口捲起,身上衣服是宗家的簡便素衣,黑髮隨意披散。麒麟望著倒映在水中自己翠綠色的眼眸,因為意識不清而顯得幽暗,從微敞開的領口可看見,從左方的頸子開始,像靜脈那般青藍鱗片貌的紋路,像刺青一樣鮮豔,刻畫出弧度,延伸至被隱沒在衣襟下的肌膚。映襯在白皙肌膚上呈現一種難以言喻的觸目驚心。用手指觸摸的話,並不會痛,與生俱來的胎記狠狠地烙印在皮膚上。
龍鱗的印記就算化身為人類也無法遮掩,這是比較麻煩的一件事。「……」

這是麒麟留在「霜降之間」的第五天。


意想不到的,讓他留下是椒圖允諾的。

心高氣傲的孩子,在輸了比賽後抿唇只丟下ㄧ句──


「你明明就很厲害。」


比麒麟想像中更坦率的,雖然那雙過於稚氣的黑眸漲滿了不甘願。在自己準備拉下一弓的時候被少年青澀嗓音喚住,椒圖走過去拔下了那射在正中心的箭,連同啟羅遞過的弓一齊扔到地上。

「不用比了。誰都看得出來,我已經輸了。」


麒麟發現了,這個被稱做椒圖的孩子,很幼小,很堅毅的……很有骨氣。

 

 

談判時一堆人坐在廳堂大眼瞪小眼。

宗家主位坐的是第四代當主任迎堯,任當主無奈地想化解僵局無奈有人完全不領情。一位是龍王殿的貴客,一位是宗家侍奉的神祇,任迎堯被夾在中間動彈不得。但畢竟是椒圖答應麒麟「願賭服輸」。椒圖別過頭去完全不(想)看麒麟半眼,任迎堯趕緊揮手叫下人竭盡所能奉茶點心,眼前兩名上天派來的大人臉色看起來夠差了,再讓他面色黑下去那還得了……

「瑞大人您也看到了,就算我們想把椒圖大人呈上去……但祂本人不肯的話,我們也……」
「……」

「您當諭令是假的嗎?」
冷哼,麒麟的笑容涼到任迎堯的骨子底去了。

「這次是龍王殿的最後通牒,三個月內必須將椒圖送還龍王並準時赴宴,如果做不到是不是要讓龍王殿
下直接來跟您溝通呢?」


……我看你就抹乾頸子等著吧。


「這、這這不是我們願意的啊……!」

「椒圖大人您也行行好,多少說一句吧……」蒼老的任迎堯感覺都快擠出眼淚,狗急牆還跳不上去,所謂小人難為啊……

椒圖拖著腮擰著眉,臉色不悅目光望著任迎堯又轉頭望向麒麟方向,以及在場的所有宗家僕奴,思考了一下,稚氣童音在室內迴響,所有人秉住氣息仔細聆聽著。

「那你告訴我,回去有什麼好處?」


好處?
好處可多得呢。麒麟都還沒開口,廳內的人就搶著說了──
「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啦……!」
「山珍海味滿漢全席、萬眾矚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不過就麒麟親身體驗,這都不是真的就是了。看四海龍王那副樣子,有幾百人之上就不錯了。


「就這樣啊?」


然後,眾人靜默地望著說出無所謂話語的椒圖。
……就這樣啊?他口裡的「就這樣」是什麼意思?麒麟不明白。


「椒圖大人,恕我多嘴,這可是許多人一輩子都得不到的尊嚴與地位。」


「地位?」
「我不需要。」

「況且,那裡沒有我想要的東西,我為什麼要去……」椒圖眼瞳直碌碌地盯著前方,漆黑瞳盼閃爍著銳利,他的眼睛充滿了近似自信的東西。


麒麟明白了,看來說什麼都沒用了。這個孩子打從一開始內心就有個基底,不會輕易妥協。


他放慢口氣,一字ㄧ句緩緩脫出。
「您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知道。既然您這些都不要,您還有什麼想要的?」

黑瞳絲毫不畏懼麒麟,黑髮的孩子雙捏緊了手指。「我……」


「如果要我回去。」
「讓我帶一個人走。」
「……」

「帶人走……?」


他應該沒聽錯才是,剛剛這個小鬼好像說了很不得了的事。這在天界可能是先例,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
椒圖點了點頭,目光瞥至站在一旁,背脊因為過度緊張挺得僵直的啟羅。


「你是說……你……」麒麟訝異的望著椒圖,就連被點名的那個當事人都驚愕的開不了口。「要帶啟羅走嗎?」

「椒圖大人!」


「什……!」


任迎堯激動的率先大吼出聲──「椒圖大人……!他只是個下人、那是──」


「那是不可能的。」麒麟接續話語,擰起了眉。


「您要知道普通人類是不可能到天界去的。壽命不同,也沒有仙籍,恣意踏入仙界的人類是觸犯天條的。」言下之意就是會被懲罰的,可能永世不得超生而被貶入地獄。

「所以囉。」椒圖打斷麒麟的談話。「我剛剛不是說了嗎?我只要這個人,除了他我誰都不要。」
「如果不能帶啟羅回去的話,那我不要走。」


很像小孩子任性的話語。
由眼前人講出卻是這麼泰然自若。
誰都不要……?
想要一個人的意義很多,麒麟搞不清楚這個孩子究竟是什麼意思。而且,他是不是「真的懂這個意思」──能肯定的是,椒圖的眼睛不像在說謊,他的視線沒有飄移語氣也十分堅決。不過與他相反的,啟羅帶著不安定的神情斜眼望著椒圖,麒麟看得出來那個孩子對這件事沒有絕對自信,他躊躇不定的步伐顯示了他的心情,或許身份讓他自身性格有些軟弱吧。

「椒圖大人……拜託你不要在折磨我了……」宗家當主沒什麼形象的哭嚎,椒圖還故意塞住ㄧ邊耳朵假裝自己聽不見。

最後那句喃喃自語很小聲,但還是毫無遺漏地收進了麒麟的耳裡。

 

「而且……」

「孤城需要我……」

 


三個月時間很短暫,對擁有仙籍的他們一眨眼就逝去的時間究竟可以改變什麼,麒麟並不清楚,連在這裡的最終目的他都遲疑了。

他到底在這裡做什麼?
不是椒圖的人說要帶椒圖回去。龍王從以前開始就喜歡派遣一些意義不明的任務給他(有一半甚至玩味性質嚴重),真是麻煩死了……直接叫蚣蝮他們那種脾氣比較直辣的人下來直接把他綁回去算了──


「瑞大人……送早膳了!」
敲門的聲音響起,每日的例行公事,啟羅將早膳端至他的房間,在啟羅打開房門的那一瞬間麒麟將單衣
的衣襟拉好,迅速的撈起一旁墨綠的外掛,披上。


「早……呃……」啟羅手端著托盤,退退退到門邊,猶疑的不知該不該踏入。
「……早安。」

「怎麼了?」

「不、不……沒有……」他的面色一定很窘,容易臉紅的孩子全身像發燒那樣散發著熱度了,倒是眼前黑髮青年好整以暇的將領口盤扣扣好,套上寬大的外掛。該怎麼說呢,雖然什麼都沒看到(他也不會讓你看到),但是就是覺得那種拉扯衣服的方式……很……

尤其是最後整理頭髮的姿態,就是讓他很想關門走路──


「啟羅。」麒麟的聲音喚回孩子飄移的思緒,不知何時麒麟已經將散逸的黑髮紮成辮子,麒麟要孩子過來他身邊的位置。


「是。」不知這算不算越軌的舉動,啟羅還是恭恭敬敬地在麒麟旁的位置上坐下,因為近距離接觸使孩子漲紅了臉。麒麟遞給他盈滿熱茶的杯子,要他放輕鬆。
有時候,覺得這個孩子好像一直處於踩在高蹺上的緊繃狀態。(但麒麟殊不知有一半是因為自己的關係)

「為什麼椒圖要說那種話,你能告訴我嗎?」
「咦……什麼話……?」

「我想了很久,但還是無法理解。」麒麟的視線讓啟羅吞了口口水。
「他說『我要帶你走。』」
「他說了『我只要你』,是什麼意思?你是當事人,應該清楚。」
「……」


啟羅從麒麟的眼睛中看見滿百的真切,像要穿透他的眼神,他是真的很認真在思考琢磨這件事。想必椒圖無法回歸龍王殿真的讓他感到很困擾吧,但……

「可能是因為……」


或許是那個原因吧,不是,應該說只有那個原因了。
啟羅思索著,「因為我們是青梅竹馬吧。」

「青梅竹馬?」

「嗯,我們是一起長大的。」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們就一直在一起。」

這就奇怪了,從出生就在一起,但麒麟認為啟羅才是椒圖,而且越相處他越肯定自己在三十年前一定見過這個孩子。當「椒圖」面對一個年歲不到自己五分之一的孩子相互扶持成長,而間接培養出手足之情嗎?

「不過。」啟羅緩緩的嘆了口氣。「任大人讓我當椒圖大人的侍童已經是萬分感謝,能一直陪伴在椒圖大人的身邊就已經夠了,其他的我也不敢奢求……」


「你想陪在他的身邊嗎?」
麒麟有點驚訝,這個孩子,這麼幼小卻有這種想法。
「……」

啟羅點了點頭。

「為什麼?」
「因為一直在一起啊……所以才……」

事情沒這麼簡單,也許他們之間有著麒麟所不知道也無法理解的牽繫,他們的眼神明顯地顯現了,內心無法妥協與無法遺棄的,某些重要事物。
……而那個「椒圖」會因為這種原因而這麼堅持?

 

於是,有人在說謊。


這兩個人之中,有人說謊。


啟羅沈默半晌,像是下定決心似地張口喚了對方︰「瑞大人……」

「怎麼?」

「椒圖大人沒有惡意的……雖然有的時候看起來有點任性,但是他其實人非常好,也很善良。有些話他不是想傷害別人才這麼說的,甚至他的本意是為了保護別人,所以態度會比較強硬一點……」

「所以您不要討厭他……或是覺得他很煩……」

麒麟擰眉,這傢伙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他有表達出討厭椒圖的態度嗎?
麒麟喝止他繼續說下去。

「啟羅。」
「我什麼都沒說。」

「咦?」
啟羅抬頭望著黑髮青年,露出不明白的表情。「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沒有討厭椒圖。」


「有些話是我感到好奇才問的。沒有人可以擅自決定他人形象,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決定是否要討厭誰,我認識你們不到五天的時間,事實上我並沒有那種資格。」

「你說不是嗎?」


睜著琥珀色眸子,啟羅露出非常乾淨的眼睛注視眼前這個人。
麒麟的語氣冷靜,同樣目光澄澈地回望,啟羅沒有閃避對方視線,但莫名的被麒麟的話語和視線給震懾到說不出話來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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